秦朗的作业没丢,是新闻的灵魂丢了

新学期开学在即,一出“寒假作业漂流记”在网上被持续翻炒。

先是一位视频博主称,在巴黎一餐厅发现两本中国小学生寒假作业,失主为一年八班秦朗。紧接着,一位自称失主舅舅的网友出来认领,表示秦朗就读于“西场小学”。

于是,有媒体联系诸多“西场小学”,却均被告知查无此人。而后,该“舅舅”账号被封,律师开始科普造假可能面临的惩罚。最终,始发博主称,已联系到秦朗母亲,但这并未平息造假、炒作的质疑。

看完整部“连续剧”,许多人甩出了一句评论:“没有新闻可以不发”。

(一)

这样狗血的所谓“新闻”并非个案。环顾各大平台,太多“热点新闻”其实格外苍白、“贫血”严重——

要素不全、真伪存疑。作为对于新近发生事实的报道,一则新闻要秉持真实客观的原则,讲清时间、地点、人物等基本要素。但如“巴黎丢作业”“包游艇从三亚回湛江”等大热消息,契合着时下网络热梗,却有意无意忽略了关键要素。读者为之一乐、手指一滑,至于内容真伪,似乎无人关心。

鸡零狗碎、营养匮乏。新闻之所以值得广泛传播,在于其有用、有益、有效。但“母羊被放出去吃草,小羊就来抢狗妈妈的奶喝,网友:小羊羔喝奶都这么猛吗”;“女子滑雪失控与男子撞满怀,网友:缘来如此简单”等所谓“新闻”,内容乏善可陈、无甚意义,竟有媒体连篇累牍报道,纯属浪费资源。

以偏概全、危言耸听。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。尤其对于公开报道而言,结论理应建立在扎实的走访调查之上。但反观“农村悄然出现断亲一代”“年轻人春节离家住酒店”等所谓结论,听起来煞有其事,实则只源于社交媒体上小众化的吐槽。经由大肆渲染,网帖摇身一变成了普遍性标签。

(二)

从生成机制看,当下大量所谓“热点新闻”,多是UGC模式下普通网民和一些媒体“合作”的产物。

“人人都有麦克风”的时代,信息发布门槛变得极低。不论是网红博出位的炒作,还是普通网友的情绪化表达,都可以诉诸于公共平台,进而引发网友的讨论与关注。

与此同时,流量和数据已经成为很多媒体考核的重要标准乃至唯一标准。这一背景下,纵然不乏主流媒体深耕精品力作,却亦有一些媒体转而专攻网络快餐。

而上述内容好比臭豆腐,闻着臭,吃着香。于是,以“据爆料”“网友称”等模糊说辞对信源一笔带过,一些媒体当起了网友信息的搬运工。而媒体身份又在为此类“贫血新闻”背书,助力其裹挟流量一路成为公共话题。

平心而论,如何吸引受众的有限注意力,始终是媒体运营的重要课题。回顾网络新闻传播的短暂历史,“震惊体”“吓尿体”“标题党”“毒鸡汤”等现象都曾风靡一时又为人嗤之以鼻。近些年,媒体形态更加丰富,特别是借着短视频的东风,这些老问题又披着新衣再战江湖。倘若听之任之,必会产生深远的负面影响——

于个人而言,侵蚀思考力。人的神经是可塑的。当我们过分沉溺于某种文化现象,就会被其“反向驯化”。许多人在碎片的信息中狂欢,在肤浅的快乐中放纵,这种思维方式持续制造着丧失自主思考能力的受众群体,遇事只跟风情绪、不探究真相。

于媒体而言,透支公信力。一家媒体的荣光,很大程度上源自严肃认真的新闻报道与舆论监督。以庸俗娱乐内容换取短期流量收益,必然会挤压优质内容的生产空间,使媒介传播内容的含金量断崖式下跌。长此以往,记者编辑的专业能力退化,媒体的社会形象折损,无异于饮鸩止渴。

于社会而言,分散注意力。铺天盖地的“贫血新闻”极易喧宾夺主,导致全社会忽视那些真正有价值的公共议题。“沉默的大多数”越来越多,有价值的讨论越来越少,让出的空间反而迅速被新的信息垃圾占领。注意力的长期分散,也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社会共识的构筑。

(三)

细数新闻史,19世纪后期,美国两位报业大亨普利策和赫斯特为了在竞争中突围,争相在报道中采用离奇的故事、骇人的标题。

比如,一起普通的诱拐案,标题是《妙龄少女与凶残歹徒的惊魂一夜》;一则发现恐龙化石的消息,标题是《神秘史前巨兽重现世间》。这种煽情式报道策略“出奇制胜”,引发了模仿效应,最终导致美国媒体新闻质量急剧下滑。这便是著名的“黄色新闻”现象。舆论争议声中,普利策主动退出,赫斯特则备受谴责而解散《新闻报》,这场“黄色新闻”大战才最终在多输中结束。

历史何其相似,以至于有人将今天胡编乱造蹭热点博流量的种种操作,冠以“新黄色新闻”之名。但诚如“黄色新闻”终会在嘘声中凉凉一样,今天的这股歪风也长久不了。

近两年,有关讨论已经越来越多,“秦朗丢作业”等事件中的质疑反思之声明显增加。这就是一个信号,证明媒体和舆论正在对这样的失范现象进行纠偏。当务之急,在于如何为这一进程提速。

(四)

考核导向决定发展方向。对于管理部门来说,一方面应当依法打击作假、炒作等传播乱象,一方面应当明确鼓励支持媒体生产有价值的内容产品。

具体到媒体特别是机构媒体,有必要夯实这样一种共识:无论形态如何变化,“内容为王”的原则不能变,可以追求流量,但不能为流量绑架。在考核机制上平衡经济收益与社会责任之间的关系,才能从源头上遏制炮制“新黄色新闻”的冲动。

舆论生态是传受双方共同构建的。特别是在算法主导新闻推荐的今天,网友的每一次点击,实则都影响着媒体与平台的选择。人们如果希望获得有价值的社会观察,有深度的理性思考,有意义的公共讨论,那么就应当更加认真地对待每一次阅读。对“无聊新闻”积极使用“反连接”的权利,其实就是一种价值的表达。

“记者笔下有财产万千,记者笔下有毁誉忠奸,记者笔下有是非曲直,记者笔下有人命关天。”

这份荣光,源自喧嚣中的冷静、躁动中的理性。“新闻贫血症”已经成为一个必须正视的时代病,但我们相信,能够正视病了,治疗就有希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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